陈牧荻采访:没有办法
前言
去到陈牧荻老师的工作室,采访前他给我听了他的乐队新出的歌。我说好听也好玩,运营一下流量推一推吧,会火。他摇头,算了,自己搞着玩的东西,有人喜欢就喜欢。
当然有人喜欢!我已经不止一次听到行业内优秀的编曲师提起佩服陈牧荻老师,喜欢他的作品。即便如此,陈老师略带消极感的佛系态度还是贯穿了后面整个采访,反倒激发出我内心某种超出我能力的使命感。我突然也想说,我的采访有没有人喜欢无所谓,能看到最后的人,我们一起思考些什么比较重要。
以下是我们聊天的大部分内容;
01
关于音乐启蒙
大晴:荻哥,我们从你出生开始聊起吧!
陈牧荻:出生啊?!好。我爸也是搞音乐的,他以前在夜总会带乐队。八十年代的歌厅,有人在中间跳舞的那种,不是现在的夜店。我大概一两岁的时候他就带着我去上班,他是副队长,也吹萨克斯。其实我出生前他们就给我听音乐,听得啥我也不记得了,大概莫扎特之类的。小时候就是耳濡目染。5岁学钢琴学古典,很正常的,跟普通的学生一样,上小课,一周上一次大课,大课是在少年宫学乐理,学得啥我也不记得了,就是很正常,学学琴、考考级、上上课。
大晴:你小时候喜欢学琴吗?
陈牧荻:没感觉。就是正常的练,每天练一个小时,没有喜欢也没有不喜欢。
大晴:那你小时候喜欢什么呢?
陈牧荻:足球啊!然后除了运动就是下象棋。
大晴:你下象棋的水平怎么样。
陈牧荻:中等吧,只能说中等吧。
大晴:说不定是音乐圈象棋下得最好的。
陈牧荻:没有了。不过音乐圈谁玩象棋呢,还真不知道。
大晴:除了小时候学钢琴,其他的乐器都是什么时候学的呢?
陈牧荻:学其他的乐器初中、高中都有,大学也有。我到初一就没有学钢琴了,加入了学校的一个管乐队,我吹长笛,吹欢迎进行曲。高一学打鼓,上了一年的课学基础。吉他是大学才学的,因为我小时候特别不喜欢吉他,体会不到吉他的魅力,后来大学同学会吉他,我就跟他学学,自己再看点视频啥的。吉他一般般啦。
大晴:所以做音乐这一行是特别情理之中的事吗?
陈牧荻:也不是啊,我本来是没想过要做音乐的,我大学原本想考的是建筑系,但是高三没怎么好好复习,天天跟朋友玩那个……升级,最后就没考上。我中学物理学得好,所以大学念了一个录音工程,也是学物理,声学、电路什么的,然后大学也没怎么好好上。
大晴:大学是在哪里上的?
陈牧荻:中国传媒大学,所以我已经来北京19年了,人生的一半都是在北京度过的。
02
关于音乐制作
大晴:什么时候开始接触音乐制作呢?
陈牧荻:编曲是大二。大二开始用那个Cake Walk学做MIDI,就自己玩呗,然后跟王志诚交流。我大二下学期跟王志诚出去租了个房子住,一块儿研究编曲,然后接了个卡拉OK的活儿。以前有个公司,专门做伴奏给卡拉OK用,说白了就是做盗版伴奏,是做音频的扒带,不是做MIDI的,就是编完出分轨给他们,再做混缩这样子,还是很锻炼人的。我就天天跟王志诚在那弄,每个人得扒了两百多首歌吧,差不多两年的时间。其实他(王志诚)编曲也编的很好,但是他后来把身体搞垮了就不想再做编曲了,转去做教学。
大晴:这算是通过音乐制作赚的第一桶金吗。
陈牧荻:其实这还不算,之前还有做过一份,也是扒歌的。那会儿在地下室没有暖气。那会儿没钱,租的地下室,300块钱一个月。挺惨的那段时间,特别背,大学的时候买的第一台电脑1万块钱,然后主板坏了,拿着主板去修,修回来发现其他的东西都没了,可能被人偷了,也不知道谁偷的,然后又问朋友借钱把那些丢了的东西都买回来,所以我一直都是负资产,吃泡面吃了大半年,那会儿是02年,大一下学期。
大晴:从什么时候开始,事业开始变顺利了,没有这么惨了呢?
陈牧荻:没有这么惨,其实得到12年的时候才没有这么惨了。
大晴:我天,惨了那么久吗?
陈牧荻:怎么说嘞,我的钱都不知道去哪了,说白了那会儿挣了钱就买东西,反正一直没什么钱,也不懂得财务规划,主要那会儿挣得也不多嘛。我一直是什么活儿都接的,可是活儿也没有特别多。
大晴:有没有接到一些奇怪的活儿?
陈牧荻:彩铃嘛。做了点彩铃。
大晴:×××公司的吗?
陈牧荻:不知道,完全不知道,我是最底层的,干活的。当时我没有做很多,做了一点点,到我毕业的时候就开始接触专辑了。
大晴:你们出来做事的年代做这一行的人不算多吧。
陈牧荻:不多,算少,因为我们那会儿也没有这么一个专业,现在我们学校有一个电子音乐制作的专业,我们那届没有。以前,做音乐还要买一堆设备,都是钱,现在一台电脑就搞定了。
大晴:除了硬件门槛,在知识方面的门槛有什么变化吗?
陈牧荻:知识方面也是,网络发达了以后,怎么说呢,谁都能做音乐,都能发行,所以,现在的东西质量更差。
03
关于行业变迁
大晴:硬件升级,信息发达,可以让更多的人可以接触到音乐制作,但一时间也让市场上在流行的音乐质量变差。您觉得这对音乐行业来说是好事,还是灾难?
陈牧荻:可能没办法。这是一个必经阶段。大多数中国人的审美就是:不懂音乐嘛;就是听大家都听的歌,就听歌词,歌词就要感同身受;没办法,市场就是这个样子。
大晴:有什么更好的方法或机制能让更优秀的音乐人走出来吗?
陈牧荻:好像没有哎。没有什么办法,因为现在做唱片的人更少了。歌手做唱片都少,也就做做OST,做OST的质量要求也没那么高。
大晴:以前的唱片市场,90年代往前算,和现在的市场有什么大的区别吗?
陈牧荻:那会儿是歌出来就会有人听对吧。那会儿歌的数量也少,就只有这些歌,只能听这些歌。现在歌太多了,你都不知道听点啥好。那会儿的音乐人很好赚钱,特别富裕,像台湾那些制作人,什么两天做两张专辑,他们找乐队随便一录就搞定了。时代不一样了。
大晴:这个时代里,其他人焦虑我可以理解,你不应该啊,因为也不差钱、不差活儿、不差本事,好像什么都不差。
陈牧荻:咋说……钱还是差的。最主要是你又想赚钱又不想做那些歌,这是矛盾的。想挣钱,做那种歌挣钱的概率就会大一点。毕竟通过制作赚的钱是可以数的嘛,你一个月能做多少首是有数的。
大晴:不想做的到底是哪种歌啊?
陈牧荻:就是市场上的那些啊。我曾经是想妥协的,但是后来发现,做,也做不开心。如果一定要做市场上的那些歌,我的角色就会变,变成一个统筹或者叫管理者,分到我自己做音乐的时间肯定会变少。所以就想得做点好玩的,可玩的,平时能养活自己就好了。万一行了呢,总有万一嘛,不然没人做了。还是得有点理想,不能所有人都扎堆去做那些东西。
大晴:有没有哪个音乐人让你羡慕?
陈牧荻:国内没有,国内的制作人基本上我都认识,可能每个人想要的东西不太一样。国外的一些乐手状态特别好,因为国外乐手也能分到版税,在赚钱的同时还能玩自己的乐队,让人羡慕。当然国外乐手惨的也很多,有的惨到要倒给酒吧钱,才能去酒吧演,尤其在周末(乐手演出可以拿小费,是靠小费赚钱)。
04
关于行业未来
大晴:我们的音乐行业以后会不会也往这样的方向发展?优秀的音乐人越来越赚钱,二八(定律)甚至更夸张的比例……
陈牧荻:这个我不太确定,也没想过这个问题。我反倒比较期待AI的成熟。AI的成熟可以滤掉一部分人,业务很初级的就没必要继续做下去,做个爱好者挺好。
大晴:你估计下一步音乐市场发展的方向是?下“一”步。
陈牧荻:下“一”步肯定是比现在还疯狂啊!肯定会比现在还疯狂的。再“疯”个十几年估计就又是另外一番景象了。
大晴:如您所说,在这样的情况下,提高大众审美有没有什么好方法?
陈牧荻:再等两代人吧,我觉得能好一点。
大晴:但有个很奇怪的事情,好像上一代音乐产品的审美比现在要好,那有没有可能到下一代、下下代会更糟糕呢?
陈牧荻:唱片工业本身是个很好的筛选机制。他们那代音乐人水平是比较高的,所以能做出来好的东西,你想想以前的老歌都很好听嘛。现在,怎么说呢,就,很单一。为什么会这样呢?其实有很多人是通过大数据来写歌的,比如那些和弦套路,4536是最火的就有一堆人去写4536,就没有人考虑有没有别的可能性。
大晴:还有可能是因为资本的介入。从前的音乐市场也有资本介入,但资本给了专业的人,专业的人再把音乐产品投向市场;现在是资本给了市场让市场的数据来选择产品。是不是也有这个原因呢?
陈牧荻:就是这么发展的嘛,没有什么办法。
大晴:如果说,有一定市场话语权的音乐平台,他们愿意多接纳一些真正“专业”音乐人的想法和建议,有意识地提高推送歌曲的质量,是不是这个情况有可能会得到改善?
陈牧荻:这也是市场、流量导致的。只有大众才知道大众喜欢什么样的歌。
大晴:现在音乐行业里的中坚力量们,为什么不能想一些办法,发出一些声音去影响平台或资本呢?
陈牧荻:说实话,我觉得在中国上了轨道的音乐人,不会去思考这个问题。因为活儿不断,活得挺好,对吧。尤其是越赚钱的音乐人,越不会去思考这个问题。
大晴:现在的音乐人除了赚钱之外还有音乐理想吗?
陈牧荻:理想就是把歌尽量做得更好一点,这是肯定的。但是制作人是不做产品的,很多事情不由制作人决定,在中国,音乐制作人不是艺术家。很奇怪嘛,制作人还要听宣发那些人的意见,因为他们知道什么能火。大众喜欢的能火,可很多时候,大众追求的不是音乐本身。
大晴:我觉得这其中可能有一个误会。一开始,资本方认为搞宣发的懂市场,搞宣发的认为大众只喜欢“那些”歌,音乐人纷纷做“那些歌”迎合大众维持生存,最后市场上大多都是“那些歌”,大众能选择的大多是“那些”歌,然后大数据告诉资本方,宣发说的没错。这个恶性循环好像刚在电影、电视剧行业上演过一波。这聊得有点深了,突然感觉有点沉重,我们聊点生活气息浓厚的话题吧。您太太也是学音乐的,你们算是音乐行业里的神雕侠侣吗?
陈牧荻:我们应该不算,董冬冬和他老婆才是神雕侠侣。准确的说我太太不算这个行业里面的。我太太是学院派,特别厉害,她告诉我很多古典音乐方面的知识,我编弦乐的时候她会在声部排列方面给我一些建议。她也做自己的歌,后期我会帮她制作出点歌。这个年代学古典的人其实挺惨的,很多人毕业出来要不就做老师,要不就做学术写点东西,要不就转行,比我们惨多了。
大晴:你们的爱情故事里有什么浪漫的片段吗?
陈牧荻:也没什么浪漫了,我记得追她的时候,我说想跟她学学古典学学交响,然后我教她流行歌,后来就好上了,这属于搭讪技巧哈哈,但是后来其实我也没教她啥,哈哈。
大晴:您有孩子吗?希望下一代继续从事音乐行业吗?
陈牧荻:我还没有孩子。下一代随便他,我妈不想让我做音乐我做了,不想让我抽烟我也抽了,也没听她话,我的下一代也让他自由发展吧。其实我这几年状态挺不好的,前几年做节目把身体做垮了,今年稍微轻松一点,但是有个装修要搞把我烦得够呛哈哈。可能装修完就好了,起码有个家。我来北京19年搬了20次家,有被房东赶的,有我自己想搬的,一直没有安定下来,还好我以前是个喜欢换环境的人。
04
关于现在
大晴:我们说回到编曲,做过那么多东西,哪一首或哪一些是你自己特别满意的?
陈牧荻:刘欢在《歌手》上唱的那几首,可能跟自己投入的精力是有关系的,欢哥的歌都比较有意思不是普通流行歌,我也比较喜欢,那一些歌应该是我最花心思做的。但是也有点遗憾,如果那几首他出专辑的话效果会更好,但那毕竟是个综艺节目,呈现效果有限。
大晴:你平时看这些音乐类的综艺节目吗?
陈牧荻:前几年看,这几年都没怎么看了。偶尔八卦一下,看运气吧,碰到了就看。其实我不认为这些节目在做音乐,他们是在做市场。当然这个市场会给我们音乐人带来很多挣钱的机会,这是好事。挺好的,有这些节目,大家都活得挺好的。
大晴:你现在有什么新的规划吗?
陈牧荻:最近想慢慢往老师那边靠,希望能提升学生的审美和技巧。我还没有正式收学生,在试营业阶段。然后就是写歌,搞了个小乐队,希望把团队壮大。
大晴:你觉得现在编曲教育的环境怎么样。
陈牧荻:比以前好多了,现在能学到东西的地方还挺多的。不过学习这事还是得看个人,有一些自学能力好的不用老师也可以学好,有一些学生就一定还是要找个机构好好学一学。
大晴:您对现在这个乐队有什么期待吗?
陈牧荻:乐队这个事儿随缘,心态很佛系。想着做一些特别的东西,乐手都是国内一线的乐手,他们喜欢来玩就好,倒是没有太大的期待。版权现在在我们手上,能挣钱就挣,挣不了钱我们手上还有个东西。
大晴:你现在工作商务的部分多吗?
陈牧荻:不多,还好。我这人从来不会主动去交际,都是等着别人来找我,大部分音乐人像我这样子的居多。
大晴:什么样的人是你坚决不合作的。
陈牧荻:曾经有一个人我和他闹翻了。上来就说,我听说你编曲编得不怎么样——我估计他也是,怎么说呢,开玩笑吧,但是情商也太低了。哈哈哈。后来我给他出了好几个版本,这几个版本他都用了。然后我说这些版本都用的话要加收一点点费用。他说,加什么费用?这可是什么什么的片子,什么怎么样的,拿这个来压我们。我说那不给就不给吧。我还是温柔的方式结束了合作,之后就再也没有合作过了。
大晴:不考虑赚钱,你想做什么样的音乐呢?
陈牧荻:我就做我自己的音乐。本来我今年要出的,一装修又没时间弄了。其实是我10年前写的歌,我想把它给发了。是特别有个性的、没人会听的那种,但是还是想想把它们发出来,有人喜欢就喜欢,没人听也无所谓。我可能是搞科研的那波人,音乐科研。你听我乐队的东西也一样,懂音乐的人如果去分析会发现里面的和弦都是稍微有点不正常的,不按套路出牌。不过我觉得音乐首先是用来听的,当然有一些人做的东西有它的实验性在里面,是为了其他的创造,我自己的作品也会比我乐队的怪很多,不过应该还是属于可听的。
大晴:我觉得音乐得有场景才可以。有的音乐可能不“好”听,但放在某种特定场景下它是对的;还有就是这东西分给谁听的,如果是给自己听,自己觉得好听就是好听。
陈牧荻:是。所以有时候做音乐的人会陷入一种我就喜欢做这种东西,但大多数人理解不了的境况里,然后很多艺术家就抑郁了。
大晴:你排斥自己进入这种艺术家的状态里吗?
陈牧荻:不排斥,我其实是支持的。说不定以后会往这个路子走。因为已经疲倦了,做流行歌,也可能是之前做节目做的。想钻研一点自己的东西,干活儿是不能钻进去的,能过得去自己这关就好。虽然每次干活儿还是想尽量做好,尽量把自己的那一点点喜好加进去。
大晴:荻哥,你现在快乐吗?
陈牧荻:被装修烦的时候不太快乐哈哈哈。
- 采访编写:大晴
- 排版编辑:梨子
- 采访嘉宾:陈牧荻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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